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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节(2 / 2)


  “你是在怨我吗?她为何郁结于心你是不是应该去问你的表兄?”

  “问我表兄?”夏侯至君子作色,亦如雷霆,“你我心知肚明,改制之事,是要割如你河内桓氏一般的豪族世家身上的肉,所以太傅敷衍我。再有,洛阳城经战火纷纷,该不该重修?先帝年间那些不断上表称所谓大兴宫室的老臣们,哪一个家里不是庄园无数,良田万顷?豪族与朝廷争利,与百姓争利,终先帝一朝,愈演愈烈,你心里不清楚吗?你若是大将军,宗室仰仗,你桓行简又会如何行事?!”

  句句带刀,字字见血,两人皆都忘记了上一次这样毫无顾忌推心置腹说话是什么时候了。桓行简始终压着情绪,漠然道:

  “你跟我吼什么?我从未臧否过你改制之事,什么叫我河内桓氏一般的豪族世家,论家世,夏侯不是本朝第一望族?你家里没有庄园还是没有良田?正始改制,改的都是别人家,你是不是也心知肚明?历朝历代,改制都不是易事,操之过急,朝令夕改,圣人说其身正,不令而行。其身不正,虽令不从。征西将军,你以为呢?”

  两人目光纠缠,谁也不退一分。许久,夏侯至慢慢松开他的衣领,神色黯然:“我从未忘记过年少时立下的志向,纵然玉有微瑕,来日方长,可雕可琢。”

  桓行简拿手背擦了下嘴角,一道红痕,赫然跃上,心底冷嗤而已。

  “舅舅!”阿媛忽然从灵堂外跑了进来,本都走了,走到一半忽然挣脱了嘉柔的手往回跑。嘉柔无奈,只能在后头追她,两人到了跟前,听见的正是肉身搏斗之声。

  “舅舅,别打我父亲!”阿媛闯进来,惊恐地护在桓行简胸前,哭道,“今日大将军来想杀父亲,舅舅不知道吗?我已没了母亲,难道舅舅要看我再没了父亲吗?”

  童言无忌,夏侯至又惊又痛,略显茫然问阿媛:“谁告诉你的?”

  “没有人,是我自己看到的,今日他们要逼父亲承认母亲是他害死的……”阿媛呜呜地哭,回身搂住了桓行简,小脸却别了过来,看夏侯至,“求舅舅不要让大将军杀我父亲,母亲是病死的,不是父亲害死的,我知道她病得很重连我也不大想见,是没精神照料我了!”

  夏侯至闻言泪如雨下,视线模糊,看着妹妹留下的唯一至亲骨肉哽咽点头:“好,舅舅答应你,不会有人伤害你的父亲,不会。”

  语落,阿媛敏捷地从桓行简怀里起身,走了两步,郑重其事地跪倒对夏侯至叩了三叩:“多谢舅舅。”

  夏侯至不由蹲下紧紧地搂住了阿媛,一时无言,唯有不断摩挲她的小巧发髻。他再次同桓行简对上了目光,桓行简嶙峋孤坐,神情寡淡,双唇因连日苦熬已经脱皮,只有下颌那依旧是一道流畅紧绷的线条。

  这让他在重重疑虑中,不得不放弃一些念头。

  灵堂外,嘉柔听到阿媛那几句,犹遭雷击,忽然意识到阿媛年纪这样小,已经没了母亲。是啊,难道还要她再失去父亲吗?嘉柔懂那千般滋味,她心里苦涩极了,怯怯朝里头看了一眼,昏黄灯光下,夏侯妙的棺木静默无声地置放在那儿,好似质问,又好似征询。不,嘉柔痴痴地想,姊姊最可亲可敬她一定不想看到兄长和夫君有如此龃龉。

  嘉柔心急急地跳,她断不肯轻易去笃定说一件自己无法确认的事。当日画室的一幕幕,竟如玄意,困死在胸中。外面,道旁两边一盏盏的白灯笼延伸到目光尽头,曲折一合,全都氤氲到如墨泼洒般的夜色里头去了。寒风刺脸,浮光掠影,把她穿着丧服的纤薄身段勾勒得别有凄艳。

  听里面阿媛忽然叫了声“柔姨”,嘉柔猛地回神,呼吸不稳,哈出一团白雾搓了下冰冷的手垂首进来了。

  长明灯重新摆放端正,她跪在那儿,往里添了些纸钱,火焰一亮,照的她秀致面庞跟着红润两分。

  “夜里寒气太重,柔儿,你不必守灵,带阿媛回去歇息。”夏侯至整顿下思绪,温声说道,嘉柔慢慢半抬了目光,摇摇头,“兄长,就让我再陪陪姊姊吧。”

  说着,察觉到桓行简那道不浓不淡的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身上,嘉柔一个寒噤,佯装不知,拥着阿媛在蒲垫上坐到半夜,两个人都困倦到极点,碰着头的打瞌睡。

  桓行简同夏侯至却都各自清醒着,再无交谈,只时不常地往灯里添酒,断续烧着纸钱,空气中尽是悲哀飞尘的味道。

  因为冷,嘉柔迷糊着眼朝身上盖的被褥里拱了一拱,朦胧间,听一道低哑的声音近在眼前:“别硬撑了,回房。”

  嘉柔睫毛一颤,看清是桓行简顿时便被定住了,混沌间,只有一个念头:

  我要跟兄长离开这里。

  第28章 蒿里地(5)

  下葬这天,洛阳大雪。

  一棺既起,不可落地,风雪飙扬乱眯人眼,行路难,在山在路也在人情反覆间。送葬队伍与风雪一色,孤松危立,寒石崎岖,嘉柔鬓发上缀了玉屑无数,视线阻断,只有一脉又一脉的凉意直往脖颈里钻。

  已然哭到眼酸,此刻,倒没了多少眼泪,身上的丧服□□枯了的胡枝子所缠,浸透飞雪,她记得它的枝条修长袅娜,从仲夏到孟秋,叶上浮起白露,开出极小却浓艳的紫红花朵。如今,葳蕤一变萧条,让人要凝神思量才能记起它美丽过的容颜。

  一时间,悲从中来,嘉柔不知道日后思及夏侯妙是否也如此。那些荆条缠住衣角,勾连回忆,一枝一叶,凋萎于世。可胡枝子明年还会再抽出新芽,开遍山野,而夏侯姊姊不会回来了,她眼中那片湿凉的水光迅速弥漫成雾沉沉的一片:

  春天多好呀,这个世上总有人等不来某一个春天。

  北邙山上坟茔无数,王公贵戚,多少弄权人。夏侯至伫立风雪中,神思深陷,放眼埋骨之地不由想起昔日少年人的一句戏言:

  吾等俱是北邙人而已。

  话是杨宴说的,富贵膏芽,偏要谈天地,言生死,黔黎之苦不知,人间之愁未尝,一张嘴便是百年身后事。

  “帝非帝,王非王,千骑万乘走北邙。”他低吟起献帝年间洛阳小儿的谣谶,抬眸间,和桓行简一接,对方显然是听到了,在纸钱飘摇里,眉宇染白,薄唇紧闭,不过把微锁的目光投向了远方。

  下山时,步步蹉跌,阿媛滑了一跤被桓行简提溜起来抱在怀里,她人小,失去了母亲便格外想粘父亲:

  “是不是舅舅要走了?”

  小小的孩童,也是疲累极了,脑袋一歪,窝在了桓行简的肩头。

  “嗯,舅舅在长安还有政务要处理,不能逗留太久。”他步履沉稳,目光一调,知道嘉柔和夏侯至在后面。

  阿媛眼珠子咕噜噜转着,小脸凄然:“是不是柔姨也要跟舅舅走了,父亲,我不想让柔姨走……”说着,嘴巴一皱,又是个想哭的模样。

  心底深处的那抹杀意顿起,桓行简淡薄无声,天地间仿佛只回荡着脚踩雪泥的杂乱。

  回了桓府,照丧礼流程还有一顿晚饭,不过本族亲友。夏侯至被桓行简留下,眼下,似乎也并无用饭的心情,怀抱着阿媛久久无言。

  最终,强打起精神说:“闰情还病着,等雪一停,我就启程回长安。临走前,有一事得跟你打声招呼,柔儿要回凉州。我本想的是,让她搬去我府里住,也该准备出嫁的各项事宜了,她执意不肯,想从凉州发嫁,我不好太驳她的心意。”

  话音刚落,阿媛从夏侯至怀里噌的起身,一口气跑到嘉柔的园子,后头跟几个婢子,一路紧跟,生恐跌了她。

  嘉柔脱去丧服,换上素色衣裙,发髻轻挽,正收拾东西。小几上,摆着几样清淡汤粥,两盘点心,早搁的半温不热也不见动一下筷子。

  听门“砰”地开了,打断了旁边左劝右劝崔娘的声音,见是阿媛,嘉柔丢开手里叠放的衣裳,忙回身抱住她:

  “阿媛,你用过饭了吗?怎么手这样凉?”

  阿媛鼻子一抽,便哭了起来:“柔姨,你别走呀,母亲不在了,舅舅要回长安,你要去凉州,父亲又要当值就剩我孤零零一个人了!”

  一连串的话,把嘉柔听得酸楚至极,未及开口,阿媛把个小脸仰的水光光一片,呜咽哀求:“柔姨,别走,我一定听话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,别走呀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