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章 我们的16位元战争(2 / 2)
「你不知道吗?最后获胜的总是爱啊。」
你是认真的吗——少年用眼神询问,确认我是不是在开玩笑。
但我只是笑而不语。
我在地铁入口前停车,从车上下来。少年他们也下了车,扛起各自的武器。一切都赌在伙伴们声东击西的行动上,拜托了。我目送他们。
「祝你好运。」
离别时,少年用力竖起拇指。我也回了他相同的手势,与他道别。
运气很重要。运气好,就不会迷失方向。
我也帮他祈祷,但愿他别失去方向而摔倒。
主要部队都离开,留下我一人。我站着,盯着眼前地铁的入口。当然,受到之前骚动的波及,这里已经封锁起来。这点倒没问题,只是到解除封锁为止,还得再等一会儿。
等少年送来暗号。
我站在荒废的城镇马路中央,垂着枪发愣,感觉自己像个掠夺者,但确实没什么好否认的。原地杵了一会儿后,战车行驶般的震动,透过马路传到我靴底。那些家伙没事吧?我担心地抬头,但现在还不能动。
我安抚着内心的焦躁,要它别慌。要相信他们再行动,别自乱阵脚。
「呼……」
刮过的风令我的下唇颤抖。
「是什么来着……呃……」
我只听过一次,而且当下的处境很恶劣,所以印象很模糊。
我用沙哑的声音抚过记忆。
——若世上有神,祢不必在广阔的空中架起漫天虹彩。
「然后,我记得后面是……」
——只要实现我唯一的愿望。
配合歌词,好多好多心愿像描绘彩虹般叠在一起。
「我……」
——来一首爱的旋律吧。
少年的声音直接传进脑海。如钟在脑内撞击般无垠的爱,嗡嗡嗡地回响。
这句传遍附近一带的讯息,就是我们作战开始的暗号。
「不过啊……」
把这样充满慈爱的讯息用来打仗,我们的罪孽实在太深重了。
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劲才会这么做?
这就姑且不提了。我用手榴弹炸开封锁线,暴风与爆破声将城里凝滞的空气一口气吹散。风中混着烟硝味,我从和上次不同的另一个地铁入口入侵,飞身跳下如嘴般大大敞开的楼梯,往里头飞奔。抵达目标前,不知会遇到多少阻碍。这次我不会再舍不得使用能力。我知道会付出代价,也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。往尽头前进吧!
我冲下楼梯,穿过无人的剪票口,差点因为地板太滑不小心摔倒。我缩小步伐小心翼翼地走以免滑倒,来到朝下通往地铁月台的楼梯。在那里,我听见了除了我以外的脚步声。
往楼梯下方窥看,楼梯口附近有好几道人影蠢动。敌方布署的防线并不严密,人少到数得出来。对方似乎不怕被人发现,拿着亮晃晃的手电筒持续探照四周。光线的尽头扫了过来,我与士兵四目相交。
我吓了一跳,脸部僵硬,肩膀耸起来,赶紧抽身。依跑上楼梯的嘈杂脚步声,我知道不能做得太过火。在与那家伙对峙前,不能浪费子弹。做好觉悟后,我再度现身,召唤另一个世界的弹药。原本如残像般飘浮的枪击战景象,被我一心拉了过来,轮廓与士兵重叠。枪弹如长刀迸出光芒,贯穿士兵的身体,将他们撕裂,我则从弹飞的红色尸首旁跑过。
过度使用能力的反作用力加剧了头痛,但也使我在能力操作上更加娴熟。趁着剩余士兵被弹飞的伙伴夺走目光的空档,我依样画葫芦,再次放出子弹射线。接下来,我反复敞开大脑,凭感觉让子弹现身。像巨人劈着一掌又一掌,让士兵从体内爆开。持续到声音与影子都消失后,一结束,我的大脑立刻发出哀号。脑袋像瞬间被拧出一堆汗水,令我不由得双膝一软。我咬紧牙根。连眼珠都还在颤抖,左右微微震动。
每当心悸愈快,头就愈痛。
我深呼吸,让自己稍微平静一点,感觉到身体恢复后,又立刻动身。
一想到在我休息的时候,伙伴们正在奋战,向前走的意志便坚定起来。
我从月台跳下,沿着铁轨移动。事前已准备好地铁路线图,我咬着手电筒寻找路径。通过这条隧道,再经过和上次不同的另一条路,就能挺进藏着操控装置的密室。倘若顺利,就只剩那台人型机器人要处理。
之前铁轨上还有好几道重叠的脚步声,现在只剩一道。
我跑着,忽然想到,与那台人型机器人一起生活,「16 bit」就会被封印。换句话说,这样便能抑制我见到幻觉。一想到这,我闪过一丝破坏它很可惜的念头。
但不论选择哪一条路,我们都无法共存,所以这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。
它要守护,我要破坏。
我们只是在尽各自的义务。
或许是因为知道袭击者是谁,士兵并没有硬冲上来,一路挺进都很顺利。
但代价就是,我比上次还早一站感觉到它的气息。
或许是能力「变重」,一股莫名的抗拒与拘束感压迫着我。
果然还是来了。我的胃在绞痛。
铁轨上没有任何能藏身的地方。我爬上月台,凭感觉推算距离,解放能力。
我举起枪,从空中拉出无数子弹,同时发射。横扫而去的暴力如狂风骤雨,将朦胧的人影卷入。尽管我试着从被抑制的距离以外启动能力发射子弹,但是……看来还是不行,模模糊糊飞在半空中的子弹连声音都消失了,混在里头的实弹也因为距离太远而打偏。「哇啊啊!」结果还吃了一顿子弹的反击,我赶紧冲进楼梯口藏身。
精准无比的子弹射破墙壁,碎片向我飞来。它毕竟是机械,即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也能找到我的身影。在地下战斗,老实说对我很不利。我跑上楼、贴着墙,脸色因接连不断的枪击而铁青。它应该不像我一样有无限的弹药,射完总会停手的。到时候,呃……要做什么?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之前也是,那台人型机器人似乎没有内藏武器,或许原本并不是开发成战斗用的。
我也一样。
我不是为了打仗而生。
不是为了杀人才活下来。
我为彼此的身世与命运产生些微共鸣,但事已至此,我更不打算收手。
倘若那台人型机器人不是战斗用的,我就有胜算。
如果不这么想,我恐怕撑不下去。
上次和它交战时,它会躲避子弹,代表一旦被打中还是会故障。从这一点可以推测,它的身体材质并不是为了战斗所设计。总算有一个好消息。再来……
对方可以从远处狙击,但我无法,所以一定得拉近距离。等枪击结束后冲出去?不,有可能是陷阱。还是趁它弹药射光靠近我的时候狙击它比较好……可是,从机器人的角度看,像我这样的人类对手实在不堪一击。
或许它根本懒得对我耍手段。
我边想边环顾四周,估算着从这里出去后该跑到哪里。下铁轨太危险了,往下跳时还没关系,爬上来时会被瞄准。还是应该穿越月台……但若冒然跑出去又没找到隐蔽场所,一被打中就完蛋了。如果跑快一点,脚又会……
「嗯……」
会跌个狗吃屎。走道已经很久没人使用,积了很多滑溜溜的污垢。
唔……
上次和这次有一处很大的不同,就是地铁线的使用频率。
前站因为士兵经常出入,总是吵吵闹闹,相对的这里却没人使用,近乎荒废。
若它没调整成战斗用,说不定……
那台人型机器人明明对「16 bit」持有者那么有效,过去却从未露面。为什么?有可能是因为它的首要任务是保护操控系统。但人类就是有他可爱的地方,会以不要扩大伤亡为优先,应该不可能没想过将它投入战线。那么,为什么它没有出动呢?
假设它是临时调整成战斗用,而且调整还没结束的话——
灵机一动的推测唤醒了我。
我现身,以枪击应战。对方理所当然看穿我的弹道,成功闪避。虽然知道不太可能,但总觉得它是先看准子弹射出后才闪躲的。即便反击的子弹只射到墙壁,我仍咬紧牙根,不肯退让。在我调整枪击角度,打算将它逼到铁轨边缘时,我「哇」了一声瞪大双眼。只见站在边缘的它,没有蓄力,轻轻一跳便上了月台。膝盖的逆关节发挥了弹簧的作用。紧接着它改变角度,将我的攻势击溃,一路押着我打。
它的动作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,简直不可思议。
百分之百的狙击。
不讲情面,执行到底。
这与线上游戏的bot(自动程式)不是差不多吗?
一想到这,我突然满肚子火。
我吃过bot好几次闷亏,无数的记忆叠在一起,令我再也忍无可忍。
「你知道我打过多少次bot吗?」
怎么可能输给一点乐趣都没有的外挂机器人呢!
我抓准子弹停止的时机,拉开手榴弹保险栓,探出身体扔了出去。
因为没有办法瞄得很准,只能以量取胜。我也不奢望它被卷入爆破中,只求它动作变大就好。不一会儿,果真跟我料想的一样,打算躲避爆炸碎片而蹬地的人型机器人被狠狠摆了一道。
人类与机械的差别,在于适应力。
人会针对眼前的困境找出最佳方法克服。
当然,机械根据资料,多少也能做出应变。
但若少了资料呢?
与人类相比,机械并不擅长透过当下的执行与学习来补充资讯。
然后,既然它与双脚步行的人类长得如此相似,那么在滑溜溜的地面上摔倒,也不是不可能。
我不认为在脏兮兮的地方战斗这种事,会优先设定在资料里。
扑通一声,机器人侧翻般地跌倒了。哎呀,而且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,看了心情真好。它的头撞到地面,脸上一头雾水。
的确,我也认为脚滑跌倒的人型机器人非常少见。
这也是「伊蒂亚」引起的骚动的余波吗?
我似乎一瞬间碰到了机械少女的人性。
算了,那无所谓。我可不能放过这个空隙。
「啊哈哈!」
我毫不迟疑地朝出糗滑倒的机器人开枪,并随喷发的子弹狂喊:「快打中!快打中!」借由突击一口气拉近距离。讽刺的是,这台人型机器人抑制了「16 bit」,反倒令我的视线不再模糊。漫天飞舞、拉出一道道直线的子弹,撕裂人型机器人的左肩。
随着夸张的巨响,机械的表层翻开来。与人类皮开肉绽不同的声音与景象,令我瞬间屏息。相反地,它对于自己的破损极为冷静,丝毫不放过我的空隙。
确认肩膀异常的人型机器人用剩余的右手一撑,身体跳起来。它起身的轨迹十分勉强又笔直,是人类根本做不到的动作。接着,或许是判断在此战斗对它不利,又或者破损的地方比想象中重要,它竟然一溜烟地打算撤退。
人型机器人从月台跳到铁轨上,迅速朝隧道内疾驰。我追着它的背影不断开枪,但它还是早一步没入黑暗里,我没有打中。
大概是距离拉开、我的能力恢复,肩膀与眼睛仿佛被能力压住,好沉好重。
光是得到「能力恢复」这个和它拉开一定距离的「保证」,我的手脚便放松了。
「唉……」
战斗暂停,令我不自觉叹一口气。好几次我都吓到以为自己死定了。少了危及时刻可以用能力让子弹消失的保险,紧张感也不可同日而语。已不仅仅是胃痛了,我连举起枪都想吐。
这程度也不是考高中的前一天比得上的。我当场蹲下来,全身发烫。即使头脑知道必须追上去,身体也无法立刻跟上。
其他人都是忍着这样的煎熬活过来的吗?
这才是真正的战争。
苦战,使我明白战争的意义。心脏仿佛暴露在体外,精神好疲惫。
但同时——
我也不能否定那渐渐高涨、类似紧张的兴奋感。
「接下来……」
干涸嘶哑的声音通过喉咙,喉咙仿佛烧焦了。
不追上去的话……
它在引诱我向前,而且八成不会放过我。恐怕它会在操控装置附近向我迎战,毕竟那里是它的主场。像现在这样因为狗屎运……这样说是不太好啦,总之,下次可不会再那么好运地得救了。
即使心知肚明,我还是只能追上去。
我抬头望着低低的天花板。地上的伙伴仍在战斗。若我什么也没完成就死掉,这场战争就白白结束了。
横竖都得死,那就尽力后再死吧。
秉持着这股意志,我学那家伙跳下铁轨。一面警戒它是否留下陷阱,一面从身后追击。它在逃跑时依然楚楚可怜地唱着歌。穿过歌声萦绕的隧道,仿佛会闯入童话王国。
但现实却是引诱我去幽暗的地底。我破坏消防箱,穿过一条细细的隐藏通道,发现它似乎早一步往决战地点而去。往前走近后,我将手贴在门上。
「是电梯。」
看起来不需要操作电梯的钥匙卡。电梯从下方上来,门打开,于是我坐进去。电梯能抵达的地方似乎只有地下一楼。
电梯每下降一点,心脏就扑通狂跳。一半是因为害怕、不晓得会去哪里,一半是期待等在前方的战斗。我配合扑通狂跳的心脏,用脚尖敲着地板,驯服紧张,同时思考着电梯一抵达,子弹会不会就穿门射过来,并做好与对方同归于尽的觉悟。其实同归于尽是下下策,但在这种状况,总不能老作梦想着只有自己活下来。扑通扑通,景色随着心跳扭曲。那不是「16 bit」带来的副作用,而是身为人类的恐惧及晕眩。
电梯抵达了。我肩膀使力,咬紧牙根别让自己发出惊叫声。
门打开。
「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」
迎接我的是一片死寂。
没看到人型机器人的身影。通道在朦胧的蓝光中浮现。
「看来它不喜欢同归于尽。」
这代表不做必死的觉悟也能赢吗?不需牺牲自己?
我没有放下枪,小心翼翼地步出电梯。这里的地板似乎有人清扫,一点都不滑。虽然那台人型机器人不在正面,但我也不晓得它躲在哪里。我以那一头在阴暗地底很显眼的红发为目标,警戒着周围。没听到歌声。
明明歌声很美,但因为是敌人,我却不能欣赏。
有点遗憾。
我朝着通道深处的蓝色阴影接近,蹲下来,以通道周围的照明为盾,逐步逼近。虽然有能藏身的地方,但通道基本上是一直线。不只是我,即便是人型机器人在这里也不可能躲得过子弹。总不能撞破墙壁躲避吧。
我向腰际伸手,打算用手榴弹打头阵,但在这之前,有东西在墙壁与地面间「鏮、鏮、鏮」弹跳的声响却传了过来,令我大吃一惊,还来不及伸出脖子确认,身体便往后弹飞出去。
紧接着,我的背又受到巨人手掌拍击似的冲撞。
爆炸声震耳欲聋,强风将我卷来卷去,撞上地板。我用手肘与膝盖护住身体,不断翻滚。暴风减弱后,我动了动,检查瘫平的身体。
幸好身子没问题,还动得了。我闭着一只眼睛,皱着脸起身,奔到另一面墙边躲起来。
「可恶,对方也在打同样的算盘。」
炸飞的灯罩碎片割伤脸颊与额头,肌肤传来尖锐、均匀的疼痛。附近的灯少了一盏,视野变得更加昏暗。紧接着,又有东西轻轻飞向空中,我一见,立刻飞身闪避。
侧身飞扑躲开爆破后,我在逃离下一波轰炸前也扔了一颗手榴弹。没什么战略意图,纯粹是我恼羞成怒。被它炸个没完没了,我快气死了!
但逞匹夫之勇的代价,就是加倍奉还。好几颗手榴弹滚过来,我尖叫着慌忙闪避后退。弹药像扔饵给池里的鲤鱼,一个劲儿不断飞来。再怎么大肆破坏也该有个限度吧?它就不怕被活埋吗?还是说它根本不怕?我面如土色。毕竟它是机械,不会窒息而死。
这判断很合理。机械在这方面确实很强悍。
不但精准,也不会因为恐惧而迟疑。
我也必须提升到这个高度才行。
很会扔嘛!我拉开手榴弹的保险栓,一面大叫着「鬼出去」,一面将好几颗手榴弹同时向外抛。即便子弹掠过我的脸颊,我也毫不退缩、大步向前。我丢出的手榴弹加上它扔过来的,引爆了与狭窄通道不相称的大轰炸。我想起糸川他们,身体飞在半空中。
即使被暴风与漫天碎片翻来搅去,我仍锲而不舍地抓起剩余的手榴弹统统扔向敌人。墙壁和天花板若要塌就塌吧!我大吼。既然用普通方式赢不了,只能另辟蹊径应战。炸吧炸吧!我沉浸在爆破中,将理性挡在外头。
两边的手榴弹再次同时爆炸,将通道炸得不成原形。在碎片被暴风卷起、我的脚也被狠狠绊倒时,子弹在地板上四窜的声响传过来。我背脊一凉,尽管身体已经渐渐不听使唤,但还是奋力跳起来。
接着——
在暴风的另一头,一道微微动作的身影令我的双眼顿时绷紧。
在人型机器人的遥远后方,有个年幼的女孩。
为什么会有小孩在这种地方?我一想,目光与枪口自然而然转向那里。人型机器人似乎瞬间察觉我在看什么,马上回头。它浑身破绽的动作令我心头一惊。
哦!那个小孩才是你真正「想守护的东西」吗?
一看见小女孩,我就被恶魔附身了。
我抿嘴一笑,脸颊惹人厌地缓缓滑动,受伤的手臂轻轻举起。
它露出了机械人不该有的苍白脸色。
看它的动作与反应,我不得不承认它有几丝人情味。
那是接近人的机械,而它现在是我的对手。
人类这种生物啊,是充满弱点的,同样身为人类的我再清楚不过。
所以,我相信眼前的你。是你让我把枪口转过去的。
我将枪对准远处的小女孩。
人型机器人一察觉我的动作,立刻扑过去想保护小女孩。
就像上一次它预测了我们的行动,将我们逼入死胡同一样。
我知道它一定会扑过去,于是瞄准目标。
胜负并不是看个人奋战与否。
而是有没有要守护的东西。
「我收回前言,你不是bot。」
我向这台不是只会杀我的机械表示敬意,然后毫不犹豫地开枪。
子弹贯穿人型机器人,从腰到胸部,像加上浊音符号。瞄准因冲击而身体摇晃的机器人左臂后,我进一步往死里打。它原本握住枪的手指碎片弹飞出去,枪掉了下来。手臂加上原本受的伤,使它已不成原形。我盯着它残破的模样,它失去力气似地转了一圈、跌落在地。
我没有挪开枪口,持续拉近距离。手心因汗水而湿滑,被割破的伤口因为血与空气而刺痛。我的状况其实也没多好。它还剩下右手,我可不能大意。来到不可能闪避的距离后,我将枪口对准它。
半毁的人型机器人即便想用剩下的右手起身,左手的折损与上半身的伤也不可能让它袭击我。它静静盯着我举起的枪,纹风不动。机械真了不起,能若无其事地承受对人类而言是致命伤的损伤。这种能运用手脚在星球四处活动的机械,或许早已超越人类了。
「你的手段真卑劣。」
它向我啐道。看来它并不打算说「胜者为王、败者为寇」这种话。
天底下竟然有执着于胜利手段的机械。
「我不过是瞄准你的心脏罢了。」
毕竟你也对我的心脏开过枪,扯平了。
瞄准要害有何不对?
我的说法令它瞪大眼睛。如此像人类的神情,让我想起捡到的鸟型机器人。这算是混杂在机械失控中的某种进化吧。想起来,我甚至觉得破坏它们有点可惜。
好不容易进化,却因为人的恐惧遭到排除。
但既然会威胁到人类,至少对我们而言,那就不算进化了。
「我不是说过,你要乖乖躲起来吗……」
人型机器人低喃的语气没有责备,而是充满担心。
那样疯狂地轰炸通道,小女孩肯定会害怕得偷看吧。预料之外的手榴弹大战,为我唤来胜利。那时我什么都不怕,早就豁出去了。
匹夫之勇并非全无益处,是有能量的。增强它、贯彻到底,或许就有可能引发奇迹。
人型机器人看来不论如何都想知道答案,于是我代替小女孩回答:
「她是因为担心你吧。」
毕竟对手可是与人对战从来没有输过的超级玩家。
……我是说在游戏中。
人型机器人听了我的话张开嘴,咕哝了些什么,但话语并未像歌声流泻出来。它露出理解的神色后,平静地垂下双眼。
「……是啊。」
它喃喃说道,像是接受了我的说法。气氛如闭幕般,瞬间转变。
视野模糊,抑制「16 bit」的力量似乎消失了。
在举起的枪的另一头,我瞥见朦朦胧胧的未来。
不再说话的机器人残骸,以及一首歌。
我看见失去半身的人型机器人唱歌的模样。
两者的未来都掌握在我手上。
照理说,我应该没有理由犹豫。
然而,我却像被未来残像迷惑似地,迟迟无法扣下扳机。
一道小小的身影从一旁闯入,我猛然将枪口指向那里,打算开枪,但不知是好事或坏事,伤势发作了,使我无法拉动手指。充满异国情调的小女孩堵在我面前。
女孩为守护半毁的人型机器人,挺身与我对峙,抬头瞪着我。
插图p253
「哎呀呀。」
人型机器人的弱点堂堂曝露在我面前。小女孩应该也知道是因为自己在这里,才害人型机器人打输的吧?
那女孩并不怕我,对我说道:
「你是来破坏里面的东西吧?」
正是。话还没讲完,我就反过来询问。纯粹是出于好奇。
「你和这台人型机器人是什么关系?」
「朋友。」
小女孩毫不犹豫地回答。嗯,我在心里很想给她满分。
「朋友啊,多感人的友谊,你想一起死是吧?」
喀啦喀啦喀啦,我将枪口轮流指向机器人与小女孩。小女孩板起脸孔,不敢妄动。背后的人型机器人虽然表情没变,但损坏的躯体弥漫着腾腾怒气。如果我扣下扳机,它应该会奋不顾身地扑过去保护小女孩。机器人与人类相亲相爱,与之相对的是一名破坏者。
这下子我真的变成坏人了。
「哇哈哈……」
但这也办法啊。就是因为弱小,才会为恶。
不这样不择手段,是见不到光明的。
阳光不会平等地照耀在世间万物上。
小女孩尸体的景象逐渐浮现。
明明还活着的她,脸孔却愈来愈模糊。
这代表我的意志倾向那一边吗?
「你是不是想对我说:『既然你只是来破坏里面的东西,能不能放过它?』」
我揣摩小女孩的意思问她,她虽然没点头,却用眼神肯定我的话。
的确,倘若这台人型机器人已经丧失抑制「16 bit」的功能,我倒也不必赶尽杀绝。
但是——
「它杀了我的伙伴。」
我一说,小女孩的眼睛立刻蒙上阴影。不过她还是反驳:
「那是因为你们跑来地下,不是吗?」
「嗯,是啊。但杀了人的事实可不能一笔勾销。」
就算有理由,也不能否认杀人这件事。我也一样。
尽管我把那些怪我的人也全都杀光了,没人怪得了我。
但我的心并未因此得到救赎,最终还是必须靠自己做个了断。
要冤冤相报吗?还是不?
心与重叠的未来一同摇摆。然后……
我又听见歌声。
视野虽然混乱,声音却没有颤抖、重叠。我听见的是唯一一首好美的歌。
或许是受到手臂与身体严重毁损的影响,人型机器人的声音变得沙哑。但那个过去一直拿着枪的它,依然逗弄孩子似地哼着歌。
它接续之前断掉的部分唱着。
「……啊,我想起来了。你是……」
难怪觉得这台人型机器人的外观似乎在哪里见过,现在记忆对上了。
离开城镇前那一阵子,电视上播过新型号的人型机器人的广告。虽然整体感觉不太一样,但材质果然不是战斗用的。即使如此还那么能打,真厉害。
「这时候却唱歌吗?」
小女孩惊讶地回头,机器人的歌声没有停下。
印象中我没听过这首曲子,究竟是谁作的呢?
「……机械也会作梦吗?」
曾经的疑问,如今又浮现。
接着,我的肩膀与扛着的枪一同震动。
我越过人型机器人与小女孩,朝深处的房间奔去,踏入看起来像研究室的房间,盯着里头的东西。
那是一颗如黑色岩壁般的巨大石头。
这大概就是操控装置吧?
像在抬头看一颗巨大的地球仪,感觉会被它压扁。
抗拒感令我反胃。
那是人类无法容许、高次元的存在。
身而为人却得破坏这样的存在,使得强烈的抗拒感窜遍全身。
现在我终于懂那台人型机器人为什么要守护它了。
渺小如蝼蚁的我们,只能屈服。
但是——
在我脑中持续胀大的「16 bit」,却呼喊着要我破坏它。
从脑袋传来的坚强意志,麻痹了恐惧。
让反抗高高在上的存在化为可能。
现在的我,恐怕只能这么做。
或许我的人生,就是为了这一刹那。
挟着巨大的错觉克服抗拒感后,我扣下扳机。
实弹卷起空气,爆炸。
被子弹射中的巨大石头,如生物般蜷缩起来。
它喷出烟雾状的不明气体,模样简直像个胎儿。
它没有发出哀号,反而令我无声地感受到某种痛苦,因此踌躇起来。
我的手冒汗,枪在颤抖。
是不是做了什么可怕的事?
是不是犯了大错?
到底是为了什么要破坏它?
漫天的疑问灌入心的缝隙。
但我早就习惯将这些抛诸脑后。
把它想成该打倒的敌人就好。
打大魔王时,怎么可能会犹豫?
当成游戏就好。
游戏,就是我的现实。
我继续发射子弹,射到它一动也不动为止。
随着持续射击,感觉肩膀上的重担也落下来。
我就这样看着黑色石头般的装置溃不成形、崩塌。
可惜一点也不爽快。
我站稳脚步,告诉自己不能在这里倒成大字形。
我确认弹匣,发现还剩下一枚子弹。
「……一发吗?」
我折返,回到人型机器人与小女孩面前,将枪指向机器人的眉心。
闭上眼睛,想着被杀的伙伴们。
最后,放下了枪。
「啊,果然不和人对打就没劲呢。」
我找着理由大声嚷嚷,决定就此罢休。
我心想,该离开这里了,背对半毁的人型机器人踏出脚步。
其实我心里有些害怕,怕它会不会袭击我。
毕竟对方是机械,或许不会领情。
但我顺利拉开了距离。
取代攻击传到背部的,是言语的子弹。
「谢谢你。」
「你们不快逃,会被卷入爆炸中唷。」
我只是不杀你,之后可就不管了。
但是……
「GOOD LUCK!」
我模仿之前遇到的外星人,竖起拇指后离去。
「……好。」
我走出房间,拍拍脸颊转换心情。得赶快和地上的大家会合。
他们没有我真的不行。
这就是身为超人气玩家辛苦的地方嘛——我很想象这样开个玩笑,但马上便力不从心。
「可恶,哪个才是真正的楼梯啊啊啊啊!」
好几道楼梯重叠在一起,一旦踩空或许就会摔倒。我也害怕我会踏上别的世界的阶梯,然后再也回不来。我还在这里,必须在这里。
我费尽千辛万苦上楼,幻觉却又如猛然站起时的晕眩般袭来。脚踩的地面像地毯被风卷走,景物开始转变。我不由自主地蹲下,手撑在膝盖上。
我一动也不动,等待幻觉静下来。头顶传来地上在打仗的微弱声响,令我焦急。他们还撑得住吧?我一面祈祷一面等待,鲜血伴随着焦躁的汗水淌落。
一停下来,才发现自己正在流血。那是我自己的血?还是与我同化的某处自己的血?我分不清,只知道再这样下去,我会和不知名的东西一样浑身是血。吸饱血的衣服和身体好重。仿佛是一并承受了过去从未喷溅在我身上的敌人鲜血,沉入赤色的泥淖里。
我忍耐着血腥,稍微冷静下来。同一时间,直觉随着胃液往上涌。
我已经挂在悬崖边了。
再用一次能力的话,我就——
现在逃向另一条路,或许还能保住自己。
我闭上眼,仔细思考。
唔。
嗯。
其实根本没有仔细思考,只是稍微想了一下。
「我是队长嘛。」
没错。我欣然接受,抬起脸,再次奔跑。
如生长在幽暗中的植物,朝向地上的光亮。
正如听见的声音告诉我的,地面越来越近。
我一路向上冲,没有踩空阶梯,盯着光源。明明只离开一阵子,阳光却好刺眼。我的眼里同时映出红色的光芒,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。不管了,我忽略它,没入地上的光亮。
回到地上后,我发现在尸墙的另一头,还有几道熟悉的身影。但他们已经被赶进绝路,逼近的战车正准备将我的伙伴燃烧殆尽。
我见状,立刻发动能力打算救援,然而——
轰隆轰隆,我与世界崩塌了。
「烦、死了、可恶!」
已经没有时间了。
我咬紧牙根,把心一横将枪口抵住腿。
然后,用子弹贯穿自己的脚。
脚被枪枝打穿的剧痛,令我疼得几乎翻白眼,但我甚至希望再痛一点。我死命压住因疼痛而颤抖的四肢,把灵魂留在这里。
把我固定在这里。
——我在这里!
我用力告诉自己。
接着,朝好不容易稳定的视线彼端,瞪向即将射出的炮弹。
想用那东西炸我的伙伴是吧?
别开玩笑!
这样队长的面子要往哪里摆啊!
战车动了。
我看见炮身向后一震。
然后……
确认射出的炮弹如烟火在空中飞舞、跃动后,我趴倒在地。
「……太好了……」
因血而混浊的声音,听起来不像自己的。
那是我记忆中最后一句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