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hapter.3 因我而生的杀意(2 / 2)
“是石制小刀呀。”
“削刀?”
“说错,是短剑。”
芽衣收回神明的用语,改成我也能听懂的说法。
“你一开始这么说就好啦。”
“怎样啦!”
芽衣气愤地举起拳头,当然她不是真心想动粗,最后并没有挥下拳头。我能感受到抬头仰望芽衣的自己,脸上表情也稍稍放松。话说回来,纵使芽衣只是装装样子,当她举起那硕大的拳头,依然充满魄力。正眼观察芽衣,让我切身感受到自己跟这样的大块头正面交锋,肯定是毫无胜算。我忽然很庆幸这女人十分柔弱。
“你要送我这个?”
“嗯,为了防身,你至少带着这个会比较好。”
芽衣将短剑握在手中,举向天际,剑刃有如能够透光似地,反射出暗沉的光辉。她以两指捏着剑刃,像在确认触感,然后扭头看向我。
“你亲手做的?”
“要不然还能是谁做的?”
我们置身在必须自力更生的环境里,就连准备道具也不例外。
话虽如此,我仍利用空闲时间,为某人制作这柄短剑。
“你的手真巧。”
“这没什么啦。”
被我敲碎的大量石头残骸,在脑中一闪而过。
芽衣悠哉地挥舞短剑,或是以两指捏住剑柄,藉此确认手感。
“你满意吗?”
“嗯,只不过你特地拿来送我,我却没有自信能驾驭它。”
“假如你不擅长使用短剑,我可以帮忙训练喔?”
至少,让你变得能够反射性地刺向对手的要害。
技术是很重要,不过心态的影响更大。
我出于亲切而如此提议,芽衣却回了一句“我心领了”,露出尴尬的笑容婉拒。
“我实在不觉得自己能办到,果然还是得想办法发挥出各自的长处。”
“你有什么长处呢?”
我纯粹是基于不解才开口提问,芽衣却不开心地从鼻子发出“哼”的声音。
既然短剑已送出去,该做的事情都完成了,于是我们踏上归途。等回村之后,我必须再次为了生活而来回奔波。尽管不觉得辛苦,却得拚尽全力,一点乐趣都没有,感觉上与芽衣一起度过的时光恰恰相反,与她相处时无须拚尽全力,既悠哉又能感到适度的愉悦。
希望今后的生活,都能充满开心的事情,我的内心隐约冒出上述想法。
芽衣跟在我的身后,一边仰望天空一边走着,像是延续着刚才在洞窟里的动作。
她仿佛以目光,追逐着那些看不见的星星。
在差不多能看见村落时,芽衣忽然有所行动。
“那个,方便听我说句话吗?”
芽衣小跑步来到我的身旁,稍稍弯腰窥视我的脸庞。一阵风犹如配合她的动作,从身后吹来,风里夹带着青草的气味,将芽衣的声音送入我的耳里。
“等入夜后,你到刚才的断崖来找我。”
“啥?”
“我在那里等你。”
语毕,芽衣先一步跑向村落。
她不是轻松慢跑,而是使劲摆动双臂,全力冲刺。她明明就很有力气吧。
芽衣像是想甩开什么,突然飞奔离去,害我来不及跟上。
“那家伙在说什么啊。”
一个人再如何漫不经心,也不该在夜间离开村落。相信芽衣也明白这件事,但为何忽然如此提议?不过那家伙看起来并不笨,或许是明知这点,仍有不得不等到晚上的理由。
“……呼。”
晚上才可以做的事情,究竟是什么呢?
在离开住处之前,一道声音对我提问:“要去赴约吗?”不用说,这是来自我自己的声音。
屈身窥见的景色已被黑夜笼罩,只剩下虫鸣声穿梭自如。村里能看见的也只有守卫,没有其他会动的影子,四处果然不见芽衣的身影。
“她说入夜……究竟是多晚呢?”
此刻已是深夜,夜色如熟透的果实般晦暗。我很烦恼要先前往芽衣的住处确认,还是直闯约定地点。经过一阵苦恼后,由于不好意思让她等太久,我决定前往赴约。我溜出住处,为了避免被守卫发现,一路上都压低身子。我手持长枪,半趴在地面,绕远路离开村落。如今想起,不禁有些感叹,自己做的每件事老是这么费力。
离开村落,我走在犹若将白昼色彩全部抹去的草原上。缺乏障碍物的情况下,总觉得风势比白天更为强劲,就这么自由地横扫大地。草皮宛如想表达自我,不断鞭打我的脚。
我们很少在夜间外出打猎,因此面对夜晚的草原,给我带来一股新鲜感。月光混入夜色之中,令景色化成一片藏青,总觉得就连空气都变成相同颜色。我朝着湖泊前进,一边思考如果被人放鸽子时该如何是好,一边加快脚步移动。我就这么遭到迎面而来的强风阻挠,伸手拨开草丛。
不光是空气,其中又以声音最为清晰。其他生物仿佛都已沉睡,周围只剩下我与拨开草丛的声响。我尝试尽可能不发出声响移动,不过这就跟游泳时,无法避免水面产生波纹一样,同样困难至极。
我穿过草原之海,加快脚步抵达熟悉的断崖。
芽衣当真在那里吗?
她真的有来赴约。看着她那比白天较为娇小的背影,我慢慢走过去。
芽衣似乎能够辨认出我的脚步声,完全没有回头,任由衣摆与头发在风中飘曳。那道背影因低温而颤抖着,还不时稍微变更姿势。
“太慢了。”
劈头就是一句抱怨。我板着脸站到芽衣身边,却发现她面露微笑地直视前方。
“你又没说入夜后的什么时候。”
“那我下次会指定时间,就约晚上十点。”
……那是什么?晚上十点?十个点?什么东西要十个点?
“我可是等了你两次,只不过迟到一次应该无妨吧。”
“说得也是……那你下次也可以迟到。”
“就是这样……咦?”
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。我困惑地任凭手指指向天际,想要整理脑中的思绪,不过到头来却是越理越乱,结果想到一半就宣告放弃。
我心念一转,对着眼前的湖泊抛出问题。
“那么,这么晚找我有事吗?”
要从这里跳下去吗?我从断崖边往下望。夜晚的湖泊被月光照得闪闪发亮。水面与白天无异,依旧照映出夜空与岸边的树木。总觉得天空好像变成了两个,让人情不自禁想跳进去。
当我低头俯视时,芽衣却是抬头仰望。
当然上方也有一片夜空,繁星静谧地排列于其中。
“我想来看星星。”
“看星星?这点小事,在村里也能看啊。”
“因为那样不够罗曼蒂克。”
“罗慢?”
“对于这命运般的邂逅,稍微戏剧化一点也无所谓吧。”
命运?是指美味吗(注3:美味 “命运”的日文发音近似“美味”)?是要吃什么吗?我凝神观察芽衣的嘴唇,看起来并没有在咀嚼东西,所以应该不是这个意思。当我因为神明的用语而陷入苦战时,芽衣继续把话说下去。
换言之,就是切入正题。
“欸,你回答我一件事。”
芽衣的影子往后延伸。
“那是什么?”
她将手往斜上方伸去,指向夜空。至于她所指之物,散发着令人熟悉的光辉。
那道光亮,象征着夜里的寒气。
是分外醒目、存在于夜晚的太阳。
“月亮。”
缺了一角的月亮,与芽衣那白皙的手指重叠在一起。
“……果然是这样~”
芽衣确认完这个不出她所料的答案后,无力地把手放下。
“你是想看月亮吗?”
“没那回事,我根本不想看,嗯。”
接着芽衣宛如被人伸手戳中额头般,直直向后倒下,明明背部以及后脑勺都扎实地撞了一下,她却扬起嘴角,发出“呜嘻嘻嘻嘻”的笑声。
这反应还真新鲜耶。
“哈哈哈……居然能如此清晰地看见春季大三角。”
“这有那么好笑吗?”
“并没有什么好笑的……就只是我终于搞清楚所有的事情了。”
芽衣将手掌压在自己的眼窝上,用力发出一声叹息。这样的姿势,是看不见星星的。
“也对,毕竟神明就是要全知全能。”
“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算啦,就当作是这么一回事吧。”
芽衣放弃解释,转而开始乱甩四肢。那模样就像是正在拚死抵抗,而且持续了一阵子。
我则是脑袋放空,痴痴地低头看着芽衣。
最后芽衣似乎累了,终于平静下来。我见她应该不会再胡闹,便坐在她旁边。
“我居然花了这么多时间,才注意到如此单纯的事情。”
“嗯~”
耶~你这个笨蛋——我原本是想这么闹她,但最终还是把这念头藏于心底。
“由于语言相通的关系,因此我原先以为是透过‘那种方式’衍生而来,毕竟观星不是我擅长的领域。除了月亮的位置毫无分别以外,星座也没有变化,这还真叫人受不了呢。”
芽衣维持着平躺的姿势,像是投降似地举起双手。即使这番话让我摸不着头绪,却给人一种自嘲的感觉。
我是考虑要说点什么,不过这种时候,当真适合帮她打气吗?
芽衣开始深呼吸,她用力深吸一口气,然后就呛到了。
“要适可而止啦,笨蛋。”
芽衣大声咳嗽,眼中含泪地说:
“这里是我的星球。”
她横躺在大地上,正眼看向天空,至于神明的宣言,就这么随风而逝。
“真是大胆的发言耶。”
居然宣称这整个世界都是属于自己的。就凭她那走几步路就气喘如牛的能耐,究竟是打哪来的自信。也不知芽衣是否听见我说的话,眼神游移地大口喘气,模样看起来十分焦躁。紧接着,当我还想说她为何腹部要用力时——
“根本就没有起飞——!”
芽衣忽然放声大叫,开始挥动四肢在地上打滚。像这种心浮气躁的家伙,真叫人受不了。
我起先想静观其变,任由芽衣发泄情绪,但她持续放声怪叫,久久没有停歇,于是我伸手轻敲一下她的额头。直到她停下之前,我都用手压住她的额头。
“你干嘛啦~”
终于安分下来的芽衣,嘟起嘴巴提出抗议。
“入夜后就要保持安静。”
这是长老说过的话。因为我看他难得说出这种具建设性的发言,就记下来了。
“有什么关系,反正这里又没有人。”
“我在啊。”
别人给我添麻烦时,最困扰的人理所当然就是我,因此我要优先顾虑自己。
这整句话里还真多“我”耶。
“这么说也对。”
幸好她比想像中更懂事。
“有你在这里。”
我收起拳头,发现芽衣的视线对准月亮。
在风势强劲的日子里,星星看起来会比平日更醒目,芽衣大概是被这幅光景深深吸引吧。
“我们失败了……不对。”
芽衣起身后,扭头注视着我。
“既然有你这样的存在,应该算是成功了。”
接着芽衣来回摸着我的肩膀。话说回来,这家伙还真喜欢摸我耶。
难道她是想确认什么,才多次伸手触摸我的身体吗?
“唯一的问题是地点。”
“我听得是一头雾水。”
“如果你能听懂的话,就可以成为神明喔。”
芽衣随口回了我这句话之后,仿佛想窥视我的眼底,将脸凑到我的面前,甚至快要顶到我的鼻头。
“你想成为神明吗?”
“变得像你一样吗?那我不想。”
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。芽衣的眼中波光闪动,莫名动人。
“如果变得跟你一样,总觉得发生万一时,什么事情都办不到。”
无论是反击、逃跑或者活下去。
芽衣,这位沉睡于水底的古神,对这个世界来说太过脆弱了。
“居然说得这么难听!”
芽衣皱着眉头,板起脸来。像这样近距离观察她的相貌,感觉也挺有趣的。
“不过想想也对,有两个我也于事无补。”
芽衣变回原先的表情,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颊。
“你继续维持原来的你,就近陪在我的身边即可。”
芽衣轻声呢喃而呼出的气息,就像一股缠绕在我肌肤上的湿气。
确实目前我们贴得很近,但她应该不是这个意思。
“我非得就近陪在你身边吗?”
“……你说呢?”
芽衣坚持要我回答,她那被涂上夜色的双瞳,不偏不倚固定在我的身上。
“我也不知该如何回答……只不过我也没有其他地方能去。”
除此之外,无处可去。假若对芽衣而言也一样,我们应该能够就近待在彼此身边。
“记得你想去看看大海吧?”
“但是无法成真。”
“你想和我一起去吗?”
芽衣继续把脸贴近,我们的额头重叠在一起。
“我相信两人同行会更开心的。”
这句话像是恳求,又像是邀请。芽衣以期待与逃避参半的态度,开口劝诱我。
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”
我眯起双眼,开始想像与芽衣两人踏上旅程的情形。
我与芽衣同行在草原上,即使她依然不擅长走路,但只要我牵着她的手,还是能够一起走下去。我们顺着风加快脚步,顺利朝着地平线的尽头前进。至于目的地,当然是真正的大海。只不过想像到这里,画面却变模糊了。
面对未知的事物,果然无法在脑中虚构出来。
看着那片模糊的大海,我和芽衣兴高采烈地准备越过那里。
“……感觉上会很开心。”
“你也这么认为?”
芽衣张开嘴巴,浮现满面的笑容。
我应该也同样露出欢笑。
不过——
“光是开心,依然无法成真。”
所谓的开心,是先经历艰苦的过程才得以实现。倘若只看结果的话,乍看之下是非常美好,但在付诸实行时,就必须付出对等的代价。
“嗯……没错。”
芽衣似乎完全接受我的说法,再次磨蹭着我的额头。
“旅行这件事就先暂时保留。”
“旅行?”
我经常对于芽衣的发言感到傻眼。她那有别于其他村人的价值观,总会令我困惑。
这样的相处方式,有如一道道的波浪,打进我的内心。
或许这比我想像中,是一种更好的刺激也说不定。
“……趁着这个机会,我想问你一件事。”
“嗯。”
我伸手握住差点忘在一旁的石枪。
“你是东方部族的同伙吗?”
依照过去的种种迹象,他们很明显互有关联,因此包含今后的事情在内,我非得亲口向本人确认不可。芽衣似乎想捉弄我,以开朗的语气反问。
“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呢?”
“那真叫人遗憾。”
我架起石枪。芽衣则一如往常,不为所动。
“光是能让你觉得遗憾,我就很开心了。”
“虽然我嘴上是这么说,但其实倒也没那回事……”
我困惑地偏着头。芽衣见状后,气呼呼地鼓起双颊甩下一句:“真不知你到底是生性坦率,还是个性别扭!”对我出言责难。即使我也能理解自己不愿承认的心情,但至少在改口之后,并不觉得自己有变得比较坦率。
“我不确定自己能否算是他们的同伴,但与他们交谈之后,或许可以找出答案。”
芽衣以暧昧不明的态度开口答覆。
“与他们交谈?你办得到吗?”
东方部族是透过独特的音调进行沟通,难道芽衣能发出那种声音吗?她还真有一套呢。
“咦,你办不到吗?”
“没错。”
“嗯……应该是又‘适应’了吧。”
芽衣面向湖泊,说出以上推测时,神情显得有些哀伤,不过她随即伸手轻拍自己的脸颊,像是想转换心情似地甩了甩头。
“他们若是那艘船上的成员,在那之后应当经历过某些事情,果然还是得去见上一面,即使知道结果,过程却一片浑沌。”
芽衣大口喘息,低下头去。瞧她那么认真思考,纵然不忍心打断她,我仍开口提问。
“你刚才不是说过,自己已经搞清楚所有的事情了?”
“我骗你的。”
耶~耶~你上当了——芽衣幼稚地出言挑衅。不过我却莫名觉得,她这句话也是在说给自己听,因此并没有特别生气。
“东方部族也曾经住在神之岩里吗?”
“嗯……大概吧,一开始是这样。”
芽衣回答得吞吞吐吐,看来一如当事人所言,她还有一些事情尚未厘清。
与东方部族会面,假如见了面还能坐下来谈是好事,但若是失败,就要做好被杀的觉悟。由于芽衣并未想清楚这部分,才会平心静气地如此提议。
无论如何我不想与芽衣一同前往……也不希望她一个人去。
我承认自己抱持着如此想法。
重点是在村里提议与东方部族会面,长老等人肯定不会默不吭声。
村民们都认为除了杀戮以外,没有其他方法能够应对东方部族。
长老等人对于此想法的坚持非比寻常,恐怕还当成是神明的旨意。
芽衣以双手抱膝的坐姿,心不在焉地望着湖泊。白天也看过她这副坐姿与眼神。想必是正在回忆神之岩的种种吧。我并没有在神之岩里看见任何东方部族的身影,是因为他们都游泳离开那里吗?话说他们会游泳吗?
至于芽衣,她恐怕是古代人。假如东方部族里有芽衣的熟人,表示他们相当长寿。在接连杀掉这支长寿种族的成员时,短命的我族同伴也一一倒下。
总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。
“那个呀。”
芽衣突然向我搭话。面对她那听起来拐弯抹角的语气,结果当真如同我的感受,她迟迟没有把话说下去。瞧她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……难道准备揭开这个世界的秘密吗?我做好心理准备。
心情严肃地等待芽衣开口。
然后——
“……在洞窟里的那个,你可以再做一次吗?”
芽衣紧紧环抱着自己的双腿,斜眼偷瞄我。
“……你说的那个是什么?”
“就是像这样用力地……”
芽衣抱住自己的身体……啊~那个呀,就是那个啊,咦?
“为什么?”
我不自觉松开手中的石枪,令它掉到地上。
“你居然还问,当然是因为……我想要你那么做嘛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别老是问这个啰嗦的问题,而且不论问再多次也是白费力气,导致事情毫无进展。”
我立刻挨了一顿骂。芽衣好像很激动,她身上的血液逐渐集中至耳朵,变得越来越红润。
原来是要我抱住她啊。我隔着衣服,抚摸自己的腹部,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。
尽管冰冷的风儿,吹得让人微微发抖,却算得上是清凉舒适,我并未对现状感到不满。
“现在我没有不舒服的感觉,所以不用了。”
“不是‘不用了’的问题。”
芽衣连说两次“问题不在这里”,激动地左右摆手。
“我说你啊,难道未曾顾虑过我的感受吗?”
被她这么一说,好像我很自私地把情绪发泄在她身上。原来这种事情得顾虑对方的感受啊。
“拜托你别说那种复杂的事情,会害我头昏。”
芽衣柳眉倒竖。
“……啊~真令人焦急,不跟你说了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
“这次换我主动就好。”
我来不及抵抗,被芽衣出其不意地抱进怀里。
芽衣将双手伸进我的腋下,把我抱了起来。她轻轻松松地拥着我,让我的脸靠在她的胸部上。
我抬头望去,眼前仅有芽衣的脸庞。
我们四目相交后,芽衣更加用力地抱紧我。
“与人拥抱的感觉……真好。”
耳边传来充满感慨的声音,再加上芽衣接连流下豆大的泪珠,着实把我吓坏了。她就像正在拥抱某种十分珍贵的事物,完全不肯放开我,泪水有如从伤口涌出的鲜血,一直停不下来。她的身体不断抽搐,面露笑容地流下泪水。
芽衣的脸颊微微鼓起,不时皱起眉头。
她究竟从我身上看见什么?
就像雨水落入大地之后,就无法重新回到天上。
我无法理解这些泪水所代表的含意。
“有必要因此而哭吗?”
“当然有啊,你有意见吗?”
泪珠滴落在我的眼皮上。芽衣以手拭泪,说了一句“对不起”,但依旧止不住接连流下的泪水。
这么一来,有点不方便抬着头跟她说话。
“东方部族那类人种,有办法像这样互相拥抱吗?”
虽然我是没见过啦,我轻声补上这句话。
与他们互相拥抱……感觉上有点矮,而且也太宽了。
“应该很困难。”
“对吧?而且……我也未曾与重要的朋友,彼此平视过。”
芽衣抓起一小撮我的头发,并且像是十分怜爱般,神情放松地看着发丝从她的指缝间滑落。
“你头发的颜色,就跟月光一样。”
“嗯?”
因为是第一次听人这样说,于是我决定比较看看。我抓起自己鬓角上的发丝,与月亮相互比对。
“……确实是有点像耶。”
都微微散发着相同颜色的光芒。
“难不成你是月球人?”
“嗯~”
“咦,为何你这么犹豫?”
“因为我根本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出生的。”
搞不好自己当真来自月亮。我是认真觉得有此可能性,不过芽衣似乎把这当成玩笑话。算了,反正自己出生自哪里并不重要。
只要对于现在的生活没有益处,也就毫无意义。
“虽然你的个性很坦率,基本上却充满谜团。”
“会吗……?等等。”
我以不灵光的脑袋思考着。这种时候,与其以冷漠的态度回应,倒不如……
“总比轻易就摸清对方来得更有趣吧?”
换作是以前的我,肯定会嫌麻烦而与她保持距离。
芽衣安稳地抱着我,看似心满意足地扬起嘴角。
“你说得没错。”
我们的语气都显得很柔和,而且轻松到难以从平日的生活之中想像出来。
我只要待在芽衣的身边,有时会以这种口吻说话。
或许我们已经建立起,能够从彼此身上找到乐趣的关系也说不定。
纵使刚才的提议未必能成真,而且前途多难,但仍十分让人期待。在如此残酷的世界里,与人互相分享快乐,就算可能只是我的错觉,依然滋润了我的内心。
我们暂时抱住彼此,如此一来,也就不会对于蕴含水气的夜风感到寒冷。
松手后,芽衣站了起来。我也用石枪当成拐杖,从地上起身。芽衣残留在我身上的体温,随即被风带走,我的身体因温度的变化而微微颤抖。即使是那么温暖的体温,一旦分开,也无法维持多久。此时,我忽然想起前往远方的家人们。
芽衣露出动摇的眼神,追逐着在草原上形成的波浪。
“皋月是否也还活在某个地方呢?”
“皋月?”
我复诵着这个听似姓名的词语,芽衣似乎想将心中的寂寞隐藏在夜色之中,挤出笑容说道:
“她曾是我认为最要好的朋友。”
“……她是东方部族的人吗?”
芽衣点头回应,接着向后退了一步,与我拉开距离。
现场刮起一阵风,穿过两人之间拉开的距离。我们的头发被吹乱,在风中舞动。
“希望你没有杀死我的朋友。”
比风更冰冷的话语,迎面压在我的身上。
我承受住这句话,将石枪扛在肩上,出声反问。
“如果她被我杀死了呢?”
毕竟东方部族在我眼中,相貌完全毫无区别,因此终究有这样的可能性。
“我会哭。”
芽衣擦掉残留的泪珠,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。
“就只有哭吗?”
“至少现在变得是这样。”
芽衣闭上双眼后,眼角又浮现泪珠。她的眼里究竟累积了多少泪水呢?
我忽然冒出一个疑问,自己最近……不对,是我打从出生以来,可曾哭泣过吗?
“假如不曾和你拥抱,我可能会考虑报仇吧。”
芽衣眼眶泛泪地把脸别开,再加上话说得有点快,因此在风的呼啸声中,让人有些听不清楚。
“真是奇怪的理由耶。”
“看来自己比想像中更加轻浮呢。”
嘻嘻嘻,芽衣仿佛想炫耀她那白皙的牙齿,张嘴发出笑声,接着又叹了一口气。
“也不知距离当时过了几百年。”
芽衣先是低着头,然后又抬起头来,在比较完天与地后,小声地自言自语。
“我也只能在这里,想办法活下去了。”
我记得芽衣之前也说过这句话,只是现在的语气,似乎比当时更沉重。
芽衣转过身去,凝视着星空与大海之间的狭缝。
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风,令散开的云朵在两者之间来回游走。
芽衣开口说:
“我搭乘的不是太空船,而是时光机。”
我听不懂这句话的含意,却能读出话语中的情感。
她的声音,听起来是如此寂寥。
这家伙看起来似乎比我聪明,但实际上又是怎样呢?
由于此人可能会做出难以想像的行动,因此我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追着她。我指的就是芽衣。在白天里,即使我们同样待在村里,却不太有机会见到彼此,再加上我不能随意接近芽衣,只能从远处眺望她的住处。既然没有发生骚动,表示她应该没有自行溜出村去,看着一成不变的村中景色,我暗自感到一阵安心。
由于芽衣打算与东方部族接触,因此我很担心她会擅自行动。纵使按照芽衣的态度来看,东方部族里似乎有她的熟人,但对方未必会愿意接纳她。再加上看见她来自我们的村落,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。若是立场颠倒,我也不会相信芽衣。
包含这件事在内,我认为跟芽衣再亲口谈一次会比较妥当。
那么做太危险了,你还是别去吧……假如她不顾危险,坚持要去,我又该如何是好?倘若优先考量村落的安全,唯一的做法就是杀死芽衣。不过村落的安全,当真有必要优先考量吗?
如果想保住自己的小命,我认为非杀死芽衣不可。
只是我现在很迷惘,至今总是果断地夺走其他生命的我,感到十分犹豫。
我难以冷静到很想跺脚,同时陷入阴郁的情绪。
这感觉着实不好受。
总觉得自己受到芽衣的影响,内心开始变软弱,老实说这令我感到非常排斥。假如变软弱,无能为力的事情就会变多。想要贯彻自己的心愿,就必须更加强悍。
话虽如此,内心深处却无法全面否定与芽衣接触过的自己。
这股矛盾的心态,深深刺入我的心底,害我感到浑身不自在。
到最后,即使等到太阳下山,我仍没有机会开口。甚至无法说服自己还有机会与芽衣谈谈,导致不悦的感受残留在心中。
这类后悔的情绪,越来越挥之不去。
难道是有什么未知的存在,一直想提醒我吗?
当天夜里,村里发生骚动。
起先是出现一道光,接着茅草屋的屋顶随即被轰掉一半,碎屑洒落在我脸上,以最糟糕的方式吵醒我。当我从床上跳起时,村落仿佛被笼罩在强光之中。
不该存在于深夜的亮光,在村里来回乱窜,还夹杂着此起彼落的惨叫声与怒吼声。当我看见趴在地面上的四肢出现在强光的另一端时,我立刻察觉发生了什么事。
是东方部族来袭了。
他们应该是为了报复我们。因为日前在森林里,他们有同伴被我们割下脑袋。对方来了不仅一、两人,尽管只是一眨眼的时间,无法完全肯定,不过好像有看见剥脸者也亲自到场。光就这点而言,即可明白他们此次绝不会手下留情。截至目前为止,对方也从未像这样发动夜袭。
能够看见守卫被好几名东方部族抓住,当场被扯断手臂。我吐掉嘴里的茅草后,拿起石枪,摆出战斗架势,眺望着强光来回交错的这幅光景。每当强光划过村落,臭味就会变得更浓郁。空气中弥漫着由肉块与建筑物混杂而成的烧焦味,夜色从角落遭到吞噬,白昼与黑夜的界线逐渐消失。我稍稍扭头看去,发现一名村人被强光扫过后,只剩下一部分的身躯留在原地。
由于并非全身都消失,因此他在凄厉的叫声中痛苦挣扎。
不知所措就是指眼前的情况,我被骚动的无底漩涡打乱了思绪。
这种时候,脑中只有一个想法,我朝着目的地飞奔而去。
我此时所想、率先闪过脑中的身影——
那个人就是芽衣,当我想起她的瞬间,立刻转身狂奔。在祈祷自己别受到神之光波及的同时,脚也不停地飞奔疾走。由于他们是由较低的位置发射强光,因此压低身子反倒容易遭受狙击。我跑过陷入混乱的村民身边,穿过战斗现场的附近,将燃起大火的屋子当作照明,直奔芽衣的住处而去。接着,我在那里看见两道蠢动的身影。
一道是熟悉的人影,另一道则是宛若想把地面剥开般,刻意压低的身影。
隔着布帘移动的两道影子,再再强调出情况已迫在眉睫。
若未能偷袭成功,将会遭到反击,但我随即将上述的迟疑抛诸脑后,架起石枪。
我压低重心,将枪尖对准诡异的影子,一枪刺去。
一股沉重的手感,随着枪柄从掌心滑出去。以刺破的窟窿为中心,眼前的整块布被我撕裂。随之豁然开朗的视野,让我清楚看见芽衣。她坐倒在地,一脸失魂落魄。
石枪并未刺中芽衣,而是确实插在东方部族的身上。
“你没事吧?”
我紧握石枪,出声确认。由于感受到被我刺中的东方部族,正在扭动身体挣扎,因此我上下摆动石枪,以行动来命令他不准动。我们之间的动作似乎产生呼应,枪尖没有受到多少抵抗,就逐渐没入对方那结实的肉体里。颈部极短的东方部族脑袋一仰,身体不断抽搐,在感受到他的抵抗转弱之后,为求谨慎,我又补上一枪。
结束后,我斜眼看向芽衣。原先像是痛苦到眉头深锁的芽衣,与我四目相交时,不知是看见什么,随即浑身放松,露出淡淡的微笑。
“依照你的个性,真没想到你会来救我。”
“这个嘛,说得也是。”
对于自己不顾一切赶来这里,我感到有些害臊。
“因为布很珍贵,我起先还很犹豫要不要刺破。”
要我别刻意补上这句话,我实在是办不到。这股令人心痒难耐的感觉,到底是什么?
看着芽衣握住我的手,在把她拉起之后,我低头俯视地上的东方部族。
纵使我没有刻意瞄准,似乎仍顺利刺中他的要害,此刻已是奄奄一息。他整个背部正在微微颤抖,流下的鲜血被茅草吸收,化成复杂的黑色。
我还是第一次在没有利用高低差的情况下,一枪对东方部族造成如此重创。
看来拚死相搏时,能发挥出超乎想像的力量。
……原来此刻的我,竟拚命到这种地步。
假使这样的伤口出现在自己身上,势必会成为致命伤,但这种程度仍不足以杀死东方部族。由于眼下情况是大意不得,为了尽早杀掉他,我准备把石枪拔出来。
“等等。”
芽衣制止我,接着蹲在东方部族的身边,开始确认对方的伤势。
“他是你的朋友吗?”
“不是,但我见过他。”
芽衣低头俯视着对方,嗓音犹如水分被榨光般嘶哑枯竭。
“这样啊。”
我忽然很庆幸,自己在听见这句话之前就已动手攻击,要不然可能无法这么俐落地出手。
这样一来,此刻倒在地上的人反而是我。
“他刚才碰巧发现我……我们都很讶异对方出现在这里。只是说出的语言……嗯,彼此都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。”
“这样啊。”
不知是否因为紧握住石枪的关系,我的回答变得很单调。
芽衣将手放在东方部族的背上,轻声说出听似名字的词汇。
“虽然你应该听不太懂,对不起。”
芽衣对着东方部族深深一鞠躬,开口道歉。我听见后,不禁认为她在开什么玩笑。
“你没必要向他道歉,自己去看看这场骚动。”
我扭头看向外侧,那些不知所言、出自于东方部族的声音,比虫子的振翅声更为恼人地缭绕在耳边。
当安稳的住处被撕裂后,随之而来是充满血腥味的现实。
“够了吧?我们该走了。”
我强行制止芽衣,要她别再多说话,接着以石枪搅拌东方部族的内脏,芽衣脸色大变地想伸手制止,不过途中又神情畏惧地停下动作。我以眼角余光看见她的反应,但仍没有停手。东方部族双眼翻白,流下由血与泪交融而成的水滴。
看来有造成伤害,我继续开口说:
“既然你认识他们,就应该明白他们的生命力很强,总之别太大意。”
他是当真断气了,还是诈死?这点着实让人难以判断,同时也伴随着风险。
为求谨慎,我还是决定重创他到能放心为止。
谁叫我是个胆小鬼。
不知是否因为石枪刺穿他的血流汇集处,随即喷出大量鲜血,洒在我的脸部与手臂上。即使用手擦拭,也只是让血迹范围扩大,根本擦不干净。
我看向芽衣,大概是染上血液的关系,视野变得更加鲜红。
此光景刚好修饰了芽衣那发青的脸色,反倒让她的气色看起来很正常。
“我之前已经说过,若是为了生存下去,我不惜杀死其他人。”
包含自己的举动在内,我不禁觉得这是个很糟糕的开场白。
或许是我自认为,假如没有摆出这种态度,将会更容易、更轻松开口邀请芽衣离开。但是眼下状况不容许我这么做,重点是我不想对芽衣有所隐瞒。
因为我相信这位虚假透顶的神明,在我面前表现出她真实的一面。
“喂。”
我仍用枪刺着芽衣认识的人,开口提问。
“这村子恐怕已经毁了,我决定逃离这里……你要一起来吗?”
我没有将沾满鲜血的手伸向芽衣,也不打算催促她跟我走,正因为是这种时候,非得自己做出决定不可。
“你想待在哪里?”
面对这个问题,芽衣的眼眸中闪着波光。
芽衣所寻求的容身处,究竟在何方?是在这个星球上的哪里呢?
是在被人当成神明崇拜的环境里?
东方部族?
我的身边?
还是海底呢?
为了防备下一场战斗,我一脚踏在东方部族身上,用力向下一踩,把石枪拔出来。与此同时,幸存的村人们一起……不对,是一整群冲了过来。未免也来了太多人吧?我震惊地瞪大双眼。长老似乎毫发无伤,带头跑在最前面,其他人则手持石枪与短剑。话说这样是无所谓,不过现在没空让所有人都聚过来膜拜神明。
“神明啊,现在正是您大发慈悲,拯救我们的时候。”
所有村民都低下头去,仿佛变成东方部族般趴在地上。芽衣仍将手放在身旁那名毫无反应的东方部族背上,默默地眯起双眼,抿着嘴唇。
她不发一语。
因为自己不是神明,所以无法做出回应。
明明一眼即可看穿芽衣的心思,村民们却全都低着头,不愿去看清楚吗?
双方是半斤八两,让人看了就火大。
“……住口。”
我像是袒护芽衣似地跨出一步,代她拒绝众人的要求。
“再如何祈求这种神明也毫无意义,统统都别说了。”
我感受到芽衣投来强烈的视线,但我依然没有回头。毕竟长老也瞪着我,导致我现在分身乏术。
“你这——”
“我远比你们更了解她!”
就算面对长老,我也毫不退让,放任激昂的情绪破口大骂。
“这家伙可是很弱小!除了不太会游泳以外,跑步也很慢,而且又爱哭,即使她看起来懂得很多,但实际上什么都不明白,另外她的体力很差、个性散漫又随便,明明身为神明却满口谎言,简直是无药可救……”
所以——
所以我要、我要——
“比起那些事情。”
“你还想说什么!”
你别喷口水啦。
“假如所有人都不自然地群聚在此,等于是告诉敌人,这里藏着什么东西吧。”
长老显得眼神游移,接着张大嘴巴。
“啊。”
“‘啊’你个头啦!”
面对这么理所当然的质疑,长老却做出如此脱线的反应。真亏他有脸露出这副瞠目结舌的模样。
不出所料,能够感受到生物在地上爬行的气息,正逐渐群聚过来。一想到我方与敌人都集中在此,情况将会急转直下,我很清楚此刻自己的脸色肯定十分难看。再加上我透过习惯夜色的视力,捕捉到敌方带头者的身体特征。按照那道蓝色的痕迹来判断,肯定是剥脸者。
只是不知为何,剥脸者忽然停下脚步。对方像是感到相当震惊,能够看见他的前脚开始发软。当我感到疑惑的瞬间,也随即心里有数。我遵循自己的猜测,斜眼确认芽衣,她也同样大惊失色,微微张开的嘴唇不断发颤。
在我确认神情错愕的两人彼此对望之前,战火便已点燃。
原先将我们团团包围的长老与其他村民,同时开始发动攻击。明明刚才还在向神明求救,但在肉眼捕捉到东方部族的刹那间,立刻失控地露出獠牙。也不知是基于心底的冲动或本性使然,长老等人的骤变,甚至令我觉得是某种强制性的反应,仿佛天生就具有这种反应,从中感受不到一丝恨意或踌躇。
这部分和虫子很相似,我事不关己地如此想着。
相较于上述的动,静也开始发酵。
芽衣静静地、以寂寞的语调开口说:
“皋月。”
与此同时,反射性地流下泪水。
她所注视的那道身影,就是残杀最多我族同胞的剥脸者。
“……未免也太巧了吧。”
稍稍观察芽衣的反应,即可看出剥脸者对她而言是特别的存在。
眼前的战斗,并没有在一瞬间就分出胜负,而是演变成双方混战。东方部族似乎担心波及同伴,并未使用神之光。当然群聚在此的长老等人,也并未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,不过以结果而言,确实无形之中帮我们设下一面挡箭牌。
强光就此中断,在一片昏暗之中鲜血四溅,并且夹杂着各种声响。
感觉此时此刻,我可以选择逃离现场。
战况已十万火急,稍微一不留神,身体很可能就会被开一个洞。不过此时,我仍把石枪扛在肩上,悠哉地望着身旁的芽衣。她到现在依旧瞪大双眼,眼眶中静静渗出代表软弱的水珠。毕竟泪水是从内心脆弱的部分流出来。
我一直以来都认为,不落泪是坚强的表现。
芽衣扭头看着我,脸上仍布满泪水。
双方的手相隔一段距离,无所适从地摇摆着。
附近传来肉体碰撞的声响,能够听见村人们的惨叫声。
未知生物们的吼叫声缭绕在周围。
在此情况之中,芽衣做出反应。
她慢条斯理、不疾不徐地将我刚才说到一半的问题,改口再说一次。
“只要你开口邀请我,我就愿意跟你走。”
芽衣伸出手来,与此同时,我好像听见某人发出一声怒吼。
她顺从自己的意志,将手伸到我的面前,不过此举只会令我感到困扰,因为我根本不打算拉着她向前跑。
“倘若我不开口邀请你,你就不肯跟我走吗?”
“你说嘛。”
芽衣的态度很强势,而且跟我在鸡同鸭讲。
现在可不是玩这种把戏的时候。
只是说来不可思议,焦急的情绪似乎慢了半拍,直到现在尚未涌上心头。
我闭上双眼。
做好丧命的觉悟。
我开始想像自己的头脑、胸口与腹部被人刺穿的画面,并且逐一克服产生的恐惧。
我用力睁开眼皮,对着芽衣下达指示。
“走吧。”
“好。”
芽衣露出微笑,在神之光的照映下,她那洁白的牙齿微微反射着光芒。
我没有强求芽衣一起走。
但我仍紧紧握住她的手。
我那只染满鲜血的手,与另一只洁净平凡的手紧紧相连。
既然芽衣愿意跟我走,我就会毫不客气地牵起她的手,带她前往任何地方,永不放开。
我环顾周围,找出骚乱的空档,然后朝着右手边跑去。毕竟就算逃往左手边,也只会被困死在断崖上。逃往湖泊也不失为是好方法,不过那是针对我个人而言,像这样带着芽衣一起走,未必能够顺利脱困。
在拔腿狂奔的途中,我朝着那群东方部族狠瞪一眼。当我凝神注视,总觉得自己与剥脸者四目相交。平常就连眼球都很少转动,难以从眼神中看出其情绪的剥脸者,此刻却能从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上,感受到对方情绪激昂的心情。光是隔着空气,就能感受到她的狂怒,令我的脸颊隐隐作痛,同时也感受到自己的脸皮十分单薄,应该轻而易举就会被她剥下来。
如果剥脸者有意追赶我们,势必很快就会被追上,但是长老竟冷不防地从旁刺出一枪,仿佛想削下剥脸者的脸皮,迫使她不得不停下脚步。就结果来说,杀红眼的长老无意间帮了我们一把。我向他点头致谢,继续往前奔跑。
我们把同伴当成挡箭牌,突围冲出村落,飞奔在名为草原的大地之海。值得庆幸的一点,就是东方部族并没有派人包围村落。不管怎么说,对方终究不会倾巢而出,再加上对方也挺鄙视我们,毕竟我们无论是在肉体上,或是文化上都不及他们,因此他们认为只要发动奇袭,就能把我们一网打尽。
事实上这个方法,确实可以将我们一网打尽。
草原上迎面吹来一阵强风,我为了不输给这股气流,放声吼出自己的心底话。
“你根本不是哪来的神明,所以——”
所谓的认同,其实比想像中更困难,原因是现实与理想总会出现落差。我的心在大地上奔驰,并没有飞上天去,也无法遨游在天地间,与抄捷径、一步登天都扯不上边,因此只能接受这种只准往前进、既踏实又愚昧的未来,以及置身于其中的自己。
至此,我终于首次认同自己目前所追求的事物。
我没有感到害臊与心虚——
以坦率的语气开口说:
“我会保护你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