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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节(2 / 2)


  他是御前总管,常为圣上守上半夜,龙榻上那点事,除了榻上的天子与妃子,没人比他更清楚。

  相较先皇,圣上已经够清心寡欲了,之前为与众世家联手,接受了世家进献的诸女,不能直接把人晾在宫里娇养,遂在一开始,也常召召这个,召召那个,晚上选召妃嫔时,在后妃之事上没甚记性的圣上,还会问问他,这个召过没有,那个召过没有,力求雨露均沾,一视同仁。

  但世家妃嫔们遵制沐浴更衣入殿,他在帘外守夜,大部分时候,也听不到什么动静,不少妃嫔常常晚上怎么来,早上原样走,真就像来纯粹“暖床”一般,如此过了一段时间,圣上雨露均沾、一视同仁地有点过分,后宫妃嫔,人人都觉圣上待己温柔体贴,人人都觉争上一争,或能万人之上,于是后宫争宠之风日盛,圣上看着头疼,又如当年选择迎娶长宁翁主为妻那般,选了方方面面看起来最合适的京兆冯氏家的女儿,作为宠妃,渐将她封为皇后之下的贵妃。

  冯贵妃看着人如其名,婉柔娇顺,但御下宽严并济,是个有手段的,她独占圣宠,后宫无人能匹,人人望尘莫及,争宠之风渐平,后宫渐如圣上所愿,安静下来。

  但,世人所以为的圣上“专宠”冯贵妃,却也并不是夜夜笙歌,安静的时候居多,常常圣上为显恩宠,召冯贵妃侍寝,贵妃娘娘来了,许多时候给圣上添添香、宽宽衣,也就这般寻常就寝了,以至三宫六院几年下来,与圣上接触最多的冯贵妃,也就曾有孕过一次,使得太后娘娘都暗中召过专问圣躬的太医郑轩,详问他圣上龙体状况。

  后宫妃嫔、太后娘娘、他这御前总管,都以为圣上淡于男女之事,是可坐怀不乱的天子版柳下惠,但这位“天子版柳下惠”,在遇到楚国夫人后,可就有点疯了。

  不仅床笫之间纵情任性,日常起居,能相依挨着,就绝不分开对坐,手不是揽着夫人的肩,就是勾着夫人的腰,整个人如黏在夫人身上,是一时一刻也分不开的,一分开,就得染上相思病,浑身上下,哪哪儿都不得劲儿。

  楚国夫人是圣上的药,却也是他人的妻,无药可医,圣上便只能暗受“病痛”折磨,如此过了快十日,赵东林瞧着圣上怕是绷不住了,圣上也果真是绷不住了,某夜在龙榻上滚来滚去,滚了大半个时辰后,突然腾地坐起,吩咐赵东林传讯出去,明日午后未正,要与楚国夫人在宫外相见。

  翌日晨起,圣上不再如前些时日神色平淡,从睁眼的那一刻起,眉眼间就隐隐焕发着光彩,如此上完早朝、见完要臣、批完折子、用完午膳,圣上吩咐备下微服出宫的车马,换下龙袍,让宫侍拿寻常男袍来。

  从前微服出宫,圣上都只是随便穿件衣裳就走,有时还嫌赵东林准备的民间男袍,太过精美华丽,要寻常普通一些才好,说得好像恨不能赵东林把袍子洗得发白发旧,再在上头打俩补丁。

  但今日,圣上却对这些寻常男袍挑挑捡捡,石青这件嫌老气,葱白那件嫌太素,纹样织金的嫌太花哨,没有纹样的嫌太简朴,如此挑来捡去,似乎没有一件,能入大梁天子的眼。

  圣上龙袍多的是,可这些特意量身所做的寻常衣裳,倒真没多少,赵东林正犯难时,见圣上拿起一件雨过天青色文士长衫,微微出神,似是想到了什么,唇角渐渐浮起笑意,吩咐宫女为他换上。

  赵东林在旁瞧了瞧,忽地想起,今年过年在宫内宁巷买卖街,圣上穿的,似乎就是这件,只是那时天气冷,这件长衫内里夹棉,实属冬衣,如今尚是凉秋,穿这件出去,会不会,有点热?

  第52章 怨妇

  赵东林如是想着,但圣上好像对此不以为意,在宫女的侍候下,换穿上这件雨过天青色文士长衫后,对镜照照,好像还挺满意,抓了一柄山水折扇在手,简单利落地一个字,“走!”

  正是深秋时节,草木摇黄,满城红枫,马车径驶过京城大街,直接出城,奔往京郊幽篁山庄。

  天子的私宅,是各地煊赫壮丽的行宫,这座小小的山庄,是赵东林临时安排的,圣上与楚国夫人约在此处,约定时间是未正时分,提前了小半个时辰来到山庄的圣上,起先心神躁动地踱来踱去,等到了未正时分,便开始翘首以盼,可伸颈如鹅,盼来盼去,都盼不到楚国夫人的倩影,随着时间的流逝,圣上眸中的焦切之色,便抑制不住地弥漫开来,渐浮于面。

  幽篁山庄虽然僻静幽凉,可圣上本就穿着夹棉的冬衣,这般一急,又负着手走来走去,面上渐渐出汗,赵东林在旁看着,贴心地拿了把扇子,追着圣上走,给圣上扇风,结果这么扇了两下,把火给扇引到自己身上来了。

  圣上走着走着,脚步一顿,睨眼看他,“……你真的将消息传出去了吗?”

  楚国夫人没来这锅,赵东林坚决不背,他一千一万分肯定道:“奴婢确实命人将消息传给碧筠了!”

  圣上抿着唇不说话,脸色实在不好看,赵东林在旁揣测道:“……兴许夫人就在来的路上了,也兴许,夫人临出门前,被什么事绊住了走不了,奴婢派人快马去瞧瞧?”

  圣上紧攥着扇柄,微微颔首,赵东林立退下派人去探,回头见圣上仍站在金黄的秋阳之下,看着英姿飒爽、玉树临风,弄不好背后贴身的单衣都热湿了,遂上前劝道:“陛下,去那边清波榭坐坐吧,那里幽静沁凉,您坐着歇歇,奴婢让人沏壶茶来……”

  皇帝被劝至临水的清波榭坐下,凉风拂面,榭旁一池清水,在秋风轻拂、秋阳照耀下,跃动着满池粼粼波光,放眼望去,一片碎金乱跳,看得人更是心烦意乱。

  他背后确已汗湿,身体同心一般燥热不堪,在这临水清榭坐了一阵后,背后汗意渐渐变凉,内里单衣冷湿湿地黏在身上,为凉风吹过,后背开始嗖嗖发寒。

  皇帝人已被这冷热交加,折腾地不舒服得很,而一颗心,更像是置于冰火之中,一会儿燥热,一会儿发凉,心想,他与她,这算是什么呢?

  他不来见她,她绝不会去主动见他,他来见她,她也不一定会来相见,而他对此,是完全无可奈何的,他不能找上门去直接与她相会,只能在这阴暗的角落里默默等她,她来迟了,甚至不来,都是无法预料和掌控的,他所能做的,只有等,只有这般患得患失地心含期盼地,默默地等……

  皇帝想着想着,忽然觉得自己这处境,很有既视感,他又凝神想了一阵,想到了自己的三宫六院。

  那厢,碧筠其实早在清晨天亮不久,夫人下榻梳妆用膳,将武安侯送出门回来后,就将赵总管秘密派人传来的消息,悄悄传给了楚国夫人。

  楚国夫人当时听了,并没说什么,一如往常,看书作画、莳花弄草,等用过了午膳,碧筠瞧着时间差不多该出门了,轻声提醒了一句,夫人却恍若未闻,仍拿着上午未看完的话本子,继续慢慢翻看,神色静澹无波。

  碧筠等了又等,中间又提醒了几次,夫人却始终像听不见一般,只专心地翻看着手中的话本,碧筠眼看着约好的未正时分就快过了,实在无法,最后只得在楚国夫人身前跪下劝道:“夫人,该走了,若您失约,陛下或会龙颜大怒,到时候,受累的还是您和您的家人啊……”

  她劝了一阵儿,楚国夫人终于将手中话本慢慢掩上,眸光静如澄潭,无声地落在话本封面上的《金玉记》三个字上,轻轻道:“这话本很好看,名字也好,《金玉记》,贴切得很……”

  碧筠不知夫人说这话本做什么,也不知夫人到底走不走,忍不住要再催促时,又听夫人问道:“你知道这出《金玉记》,讲的是什么故事吗?”

  碧筠看夫人这样轻轻慢慢地说话、面上也没有什么表情,无来由地感到有些心慌,怔怔地摇了摇头。

  楚国夫人道:“你猜猜……”

  碧筠想,这些民间话本,讲的无非就是才子佳人、帝王将相,这出话本名字又是金又是玉的,想来讲的是一段锦绣良缘,遂回道:“可是才子佳人,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?”

  楚国夫人闻言轻嗤一笑,“哪有那么多才子佳人,多少风花雪月,金玉其外,败絮其中,这话本所讲的,不过只是一对……”

  她说着扬手将这话本掷回书案,话本“砰”地一声砸在书案上的瞬间,最后六个字,也跟着沉沉落下,“……奸夫淫妇罢了。”

  京郊幽篁山庄,被视作“奸夫”的皇帝陛下,已在临水清榭中,孤坐了有大半个时辰,这大半个时辰里,他先是惊觉自己在与她的这段关系上,怎么像个凄凄切切、苦等君主的后宫怨妇,如此脸色阴沉、心情复杂地想了许久,又见她迟迟不至,忍不住去想,她会不会在来的路上出事了,她是不是突然生病,无法出门了?

  来京郊的路上会出什么事?遭山贼劫虏?这不可能,如今大梁治安平定,何况是在天子脚下?!

  突然病了?可若她是真病了,他也无法上门去看,武安侯的“沈宅”不比青莲巷温宅,虽能悄悄潜入,但若留下蛛丝马迹,叫心细的明郎察觉,后果不堪设想……

  皇帝这般孤坐在榭中,心乱如麻地想着,越想越是深远,心道若是她哪日病重,病得快要死了,他也不能去看,每日饮食用药,是明郎衣不解带地照顾她,临终之际,她也只会紧紧牵着明郎的手,和他诉说遗言,她在这世上见的最后一个人是明郎,所眷恋不舍的最后一个人也是明郎……

  ……她生前是明郎的妻子,故去后,也仍是明郎的妻子,她墓碑上镌刻的是“沈湛之妻”,她将会被葬在沈氏祖墓,明郎每每思念她,就可去墓前与她说说话,百年之后,明郎会葬在她的身旁,他们是天生的一对,光明正大的一对,而他,是永永远远见不得光的……

  ……许多日常小事,他不能去做,这样要命的生死大事,他也不能碰,纵是她命悬一线,他也只能在宫里等听着她的消息,不能亲眼去看她,亲手去照顾她,去见她在人世的最后一面,听她在人世的最后一句话,她故去后,他连看看她的遗容、去她墓前上柱香,也不能……

  皇帝越想越是心灰,将方才沦为“深宫怨妇”的怨气,都冲淡了不少,他正心有戚戚,忽听榭外赵东林传报“楚国夫人来了”,忙站起身来,向外看去。

  澄亮的秋阳拂洒下,她在宫人的引领下,踩着庭中青石小径,慢慢地向这里走来,不羁的秋风带起了她浅黄白的蜜合色裙裳,臂挽的同色披帛,随曳在身后,宛如云霞晓烟,一如裙裳素雅,绿云堆就的堕马髻,亦梳拢得清简,只一支莲花金步摇斜斜簪着,随她缓缓前行的步伐,在鬓边轻轻地摇曳着细碎流苏,折映着如金秋阳,洒落在她澄静的秋水双眸中,漾起粼粼波光。

  皇帝思伊心切,正欲出榭去迎,忽地想起自己身上出过汗,不知有无留下难闻汗味,一边懊恼不早些想起此事,好去换件衣裳,一边忙低首轻嗅,发现衣袍上熏香很重,除了龙涎香气,什么也闻不出来,这才放下心来,抬步出了清波榭,向她走去。

  其时将近申初二刻,阳光也不似午时暖热,照在身上,似温似凉,皇帝径上前挽住了她的手,问:“夫人怎么来得这么晚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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